在中国，对商业人物的评价很容易落脚到道德评价——我们耳熟能详的“无商不奸”的说法就是例证。商业无法摆脱道德，只有最初级的商人或最初级的商业环境下的商人相信商业的成功可以通过不道德(“奸”)来实现。不道德不可能成为竞争力，至少不可能成为“核心竞争力”，因为它太容易被复制和模仿。当社会或某类人群的道德状况恶化时，习惯的思路是通过道德楷模、道德训诫来提高整体的道德水准。

 　　但这种思路往往收效甚微。老子有言：“失道而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庄子说得更直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道家攻击的，正是儒家的“有为”(“控制”)，提倡的正是“无为”(“失控”)。以“失控”来成就道德，并不像它表面看来的那样荒谬。在《连线》杂志前主编、《失控》一书作者凯文·凯利看来，最有成效的管理就是以生物多样性为前提的自组织、自管理、自修复、自进化。同理，最无效甚至最有害的管理，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的强干预式、强控制式的管理。

 　　我们在《狼图腾》里领略了这种管理。当狼被赶尽杀绝之后，草原上出现的并不是预期的安宁和繁荣，而是毁灭性的灾难。狼的消失，导致了兔灾、獭灾、蚊灾，草场被明显破坏，羊群饥饿而死，马群因蚊子的肆虐而倒下，狼的消失还直接导致人口的膨胀，牧业被农业替代，无节制的垦荒让草原大面积沙化。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牧人们才意识到草原古老的说法是多么正确——狼不是牧人的敌人，而是草原的守护神。单纯从人的角度看，袭击马和羊的狼代表着邪恶，必灭之而后快。但这只是人(作为某个物种)的道德，而不是草原(作为一种生态)的道德。

 　　在评价中国互联网发展现状时，也许应该从生态而不是通常的道德义愤的角度来看。中国互联网经过10多年的发展，繁荣的一面是网民数量巨增，网络化生存正成为常态;萧条的一面是互联网产品和服务的供应商呈现出赢家通吃的巨头化倾向。大树底下，寸草不生，潜在进入者、可替代产品的生存空间日益变得逼仄，维持一个健康业态所必需的“生物多样性”受到的威胁日益明显，用户的选择权被悄悄剥夺。

 　　当然，受损害的并不只是用户和初创性企业的利益。巨头们的利益也遭受到巨大而无形的损害。巨头们日进斗金的赢利能力背后，是创新激情和创新动力悄然丧失。企业成为一架赚钱机器并不是或并不只是福音，它还是一种诅咒。面对常规性威胁，它设立了牢固的防火墙，也拥有了让新玩家消失于无形的剿灭机制，但行业可以垄断，知识却不可以。每一种商业模式和技术思路都暗藏着难以自知的商业和技术漏洞。新玩家以巨头的游戏规则难以打倒巨头，但却能以巨头意想不到的规则来实施四两拔千斤的“破坏”，这就是“颠覆性创新”的逻辑。“3Q大战”其实名不符实——交战双方的企业规模、技术实力完全不对称，只不过引发的可能后果相当重大。360对腾讯发起的攻击其实只是360“牛刀小试”，但给腾讯造成的威胁，用马化腾自己的话说，是“灭顶之灾”。正在发生的“3B大战”同样也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说不上是“大战”，只不过百度强烈地意识到了对方的攻击导致的意义非同小可。

 　　360是一家商业组织，决非道德卫士，指出它的商业道德瑕疵再容易不过了。但它在互联网生态系统上具有某种独特的道德意义，就像狼对于草原具有道德意义一样。狼不停地在草原上制造着创伤，但这些创伤客观上让马群和羊群得以存活，得以自我修复和自我进化。

 　　前不久本人对周鸿祎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视频访谈，他谈得最多的是颠覆性创新，自称360是一家小公司，是没有实力打败百度这样的大公司的，打败一家大公司的是行业趋势，是被大公司因一心赚钱而长期忽视或无视的用户价值和用户体验。严格说来，360对腾讯、百度这样的大公司与其说是“颠覆”，不如说给他们造成了创伤。从后果上看，这种创伤点到即止，并不严重，只能算是“微创伤”。换言之，360给腾讯和百度造成的损失主要是“精神损失”，而且是相当大的“精神损失”。

 　　这种损失并不全是负面的，它打破了巨头因为强大而日渐滋长的傲慢与偏见，激发起巨头逐渐沉睡的创新能力。周鸿祎不加保留称赞的微信，可看作是腾讯被3Q大战的创伤所激活的创新能力的体现。今天腾讯意识到了，这种创伤值得拥有。

 　　对于“3B大战”，我们可以说的是，百度因为360造成的创伤而激发的久违的创新活力，值得期待。